作为北京大学金融学教授、华尔街前资深交易员，迈克尔·佩蒂斯（Michael Pettis）在过去二十年间始终是中国经济的直言不讳的观察者。在最新接受《南华早报》专访时，他再度聚焦中国经济的核心矛盾——“消费疲软与过度投资的失衡”，并警告全球贸易体系正因美元霸权陷入“不可持续的困境”。

消费与投资的“畸形共生”：中国增长模式的致命弱点

佩蒂斯指出，中国当前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国内需求严重失衡：尽管制造业全球领先，但消费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长期低迷，而投资占比则高居历史之巅。

“中国投资占GDP的比例远超任何经济体的历史纪录。即使这一比例未来降低10个百分点，中国仍将是全球投资强度最高的国家之一。”

这一结构性矛盾的根源在于长期依赖“投资驱动型增长”。佩蒂斯分析，过去三十年，中国通过大规模基建、房地产和工业投资拉动增长，但这一模式已接近极限：

• 消费增速放缓：

  家庭消费对GDP的贡献率长期低于发达国家水平（约35%-40%），远低于美国的68%；

  
  

• 债务风险累积：

  为维持投资扩张，政府和企业债务规模激增。佩蒂斯警告，若不解决消费不足问题，未来五年中国经济增速可能进一步跌破5%。

  
  

消费悖论：为何“扩大内需”难如登天？

佩蒂斯认为，中国消费疲软的深层原因与政策路径依赖密切相关：

1. 收入分配失衡：

   企业利润和政府收入占比过高，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滞后于GDP增长；

   
   

2. 社会保障缺失：

   医疗、养老等公共服务覆盖率不足，抑制了家庭消费意愿；

   
   

3. 财政刺激的“副作用”：

   2008年金融危机后，中国通过天量信贷刺激投资，但这一模式导致产能过剩和坏账风险，与2009年其在《凤凰网》评论中对“消费增速难达预期”的预测形成呼应。

   
   

“上世纪90年代末，中国通过银行坏账重组和国企改革化解危机，但代价是消费增长被长期压抑。如今，历史正在重演。”

贸易战与美元霸权：全球化的“达摩克利斯之剑”

佩蒂斯进一步将矛头指向美元在国际贸易中的垄断地位，称其为“不可持续的异常现象”。他指出：

• 美元霸权的代价：

  美国通过美元结算主导全球贸易，迫使中国等经济体积累大量美元储备，加剧了全球失衡；

  
  

• 贸易摩擦的必然性：

  中美贸易冲突本质是“美元体系不可持续”的缩影。若中国试图摆脱美元依赖（如推动人民币国际化），将面临美国的强力压制。

  
  

“当前的贸易战不仅是关税战，更是对现有国际货币体系的挑战。中国需要重新思考在全球价值链中的角色，但这条路充满风险。”

佩蒂斯在著作《波动性机器》中提出，中国经济需摆脱对“正向环形反馈”的依赖（如城市化与信贷扩张的循环），转向以消费为主导的新模式。具体路径包括：

1. 收入再分配：通过税收和社会保障改革，将企业利润向家庭部门转移，提升居民可支配收入；

2. 金融系统改革：遏制影子银行风险，引导资本流向高附加值产业；

3. 创新驱动：借助STEM人才红利（中国STEM毕业生数量为美国四倍）和技术应用场景优势，培育新增长点。

专家争议：消费能否“拯救”中国经济？

尽管佩蒂斯对消费增长持悲观态度，但部分经济学家则较为乐观：

• 积极观点：

  清华大学教授李稻葵认为，随着城镇化推进和中产阶级扩大，消费潜力可能逐步释放；

  
  

• 政策建议：

 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（IMF）近期报告指出，中国需通过减税、完善社保和推动服务业开放，提升消费动能。

  
  

然而，佩蒂斯对此表示质疑：

“过去十年，中国消费增速从两位数降至5%左右，这与投资主导的增长模式直接相关。若不大幅调整政策，消费‘奇迹’不会重现。”

未来展望：5%的GDP目标背后

面对2025年“5%左右”的GDP增长目标，佩蒂斯认为这一数字“既非过高亦非过低”，但实现路径充满挑战：

• 短期风险：

  房地产低迷、出口承压、地方政府债务危机可能拖累增长；

  
  

• 长期改革：

  需通过收入分配改革、放松户籍制度、推动技术升级，逐步转向“消费驱动型增长”。

  
  

“中国必须接受增长放缓的现实。与其追求虚高的GDP数字，不如将资源投入教育、医疗等民生领域，为长远发展奠定基础。”

在失衡中寻找新平衡

佩蒂斯的分析揭示了中国经济的深层矛盾：一方面，国际机构对其增长潜力保持乐观（世界银行预测2024年增速4.5%）；另一方面，结构性改革迫在眉睫。若政策制定者能把握转型窗口，推动消费与创新“双轮驱动”，中国经济或可避免“日本式停滞”，迈向更均衡的未来。

在贸易战阴云与内部挑战交织的当下，中国经济的每一步调整，都将深刻影响全球格局。